二〇〇二年春天,保利艺术博物馆的专家在香港古董市场购得一件西周中期的铜器,叫燹公盨,其内底的一篇九十八字的铭文,引起学术界的震动。铭文劈头便讲:“天命禹敷土,随山濬川,乃差地设征。”撇开铭文的其他重要内容不论,仅这十来个字,就说到了中国古代地理的一桩大事,即大禹治水。
燹公盨
大禹治水是每个中国人熟悉的一个历史传说,大概在小学课本中就有了。大禹治水的意义不只是战胜水灾,不只是把洪水疏导光就完事了,这个传说中包含着一系列整理疆土的伟业。到目前为止,我们能追溯到的中国大地上大范围的、一体化的人文地理格局形成的起点,就是以大禹治水这件事为标志的。
禹贡九州山川之图
大禹治水后,他所行经的地方,被称作“禹迹”。经过大禹治理的地方就变得文明,没得到大禹治理的地方依然是野蛮世界,所以“禹迹”就成为文明之邦的代名词。“芒芒禹迹,画为九州”(《左传》),在“禹迹”的范围内又划分为九个州,于是“九州”又成为文明之邦的代名词。从历史地理的角度看,“九州”比“禹迹”有了更进一步的演进,因为“九州”说出了一套地理分区体系、一个大范围的地理格局。从洪荒世界到“九州”的演进,是中国古代文明发展的一个侧面,一场重要的宏观地理变革,这场变革是在大禹治水的传说中表述出来的。
山东嘉祥武氏祠东汉时期大禹像拓本
关于大禹治水的传说,文献中多有记载,而最经典的历史文本是《尚书》中的《禹贡》篇。在王朝历史时期,《禹贡》属于儒学经典,备受尊崇,人们笃信大禹治水、分画九州是事实。到二十世纪初,中国王朝体系崩溃,旧学沦落,新思潮涌现。在这个背景下,一批历史学家对中国早期的历史传说进行了认真的清理,指出传世文献记录的东西不是那么可靠,于是纠正了不少对早期历史的误传。关于大禹治水这件事,传世文献的记载受到怀疑,而确凿的证据只有东周时期的铜器铭文,所以大禹治水的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谨慎的人只追溯到春秋战国,不敢讲得再早。
现在,燹公盨的发现及其铭文的释读,将大禹治水传说的确凿证据提前到了西周时期。有了这个证据的支撑,文献中有关西周时期大禹治水、分画九州传说的记载也相应增强了可信性。我们可以确信,在大约三千年前的时候,大禹治水的传说已经流行了。
燹公盨铭文拓片
大禹治水是历史“传说”,但传说背后的时代特征与传说表述的观念应当是真实的。在大禹治水、分画九州的传说中,我们最关心的是对大范围疆域得以整治的积极颂扬,和对其作一体分区的认知方式。这些东西都是西周时期地理思想史上的重大成就。一些青铜器铭文证据显示,到了春秋时期,无论是东方的齐国还是远在西方的秦国,都存在着这样的颂扬和认知方式。
我们一般把“统一中国”的功劳归于秦始皇,而说周代是一个分封割据的社会。但是在许多观念上,特别是在地理观念上,“一统”化或一体化的东西早已在周代大量出现了。除了“禹迹”这个仍带有原始痕迹的一体性地域概念外,周人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也是一体,是更成熟的一体性地域概念,“九州”则是它的分区。
值得注意的是,周人所称颂的“平水土、画九州”的伟业都是在禹的名义下完成的。这说明在周人眼中,禹是一个有影响的人物,而禹所处的夏朝是一个有成就的历史时代。不管周人做了怎样的夸张,也绝不会是无端的编造,我们在探索中国文明起源的问题时,对于周人所传颂的事情,应给予足够的重视。
在这次发现的燹公盨铭文中,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地理思想史内容。铭文中将大禹治水与“明德”密切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大禹治水已成为“德”的重要例证。“德”,是周人着重宣扬的精神崇拜对象,是一切事物是否具有正统性的标准。大禹治水与“德”的联结,说明“禹迹”、“九州”这些连带性观念,都具有了如“德”一般的崇高地位。这一思想发展,为后世以“九州”为代表的大一统地理观念之不可动摇的地位,奠定了基础。这是一桩在中国文明发展史中具有深远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