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营造学社图
梁思成与林徽因考察古建筑。
一切都源于一部沉睡了千年、无人能懂的“天书”;一切又都源于两个生存轨迹截然不同的人,非要咀嚼这部啃不动的巨著。于是,已经沉沦的中国古建筑,悄然复苏,从北京开启了它的现代传奇旅程。
朱启钤与梁思成
——两位“盗火者”
1930年3月16日,一个极普通的日子,普通到史书上见不到它的一丝光亮。那时,紫禁城已经丢盔卸甲,成为一座废城,落满了鄙夷和厌恶的目光。就在这一天,位于天安门后身的十几间破烂不堪的西庑旧朝房,悄无声息地挂起了“中国营造学社”的牌子,古奥的名字,让过路的人如坠云里雾中。
学社社长朱启钤,是经历了晚清、北洋、民国、日伪、新中国五个时代的人物,其最风光的履历该是北洋政府时期,官位高至代理国务总理,也曾当过北京市市长。眼下的他已是虎落平阳,变成了令人怜悯的绵羊。营造学社,人们自然也就懒得用眼皮夹它。然而这个蹊跷的创意,不仅改变了朱启钤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古建筑的命运。
巧合常常是传奇故事的媒妁。1919年,朱启钤受命以北方总代表的身份前往上海参加南北议和会议,途经南京时顺便到江南图书馆看看,却意外发现北宋李诫所著建筑术书《营造法式》手抄本,共34卷。朱启钤大喜过望,这是我国古代最完整的建筑技术书籍呀!议和破裂后,他辞去所有官职,费时7年花了5万多元,在学者的帮助下对手抄本进行勘校,并于1925年印刷出版。朱启钤把其中的一套送给了著名思想家梁启超。
远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读建筑系的梁思成,收到父亲寄来的《营造法式》,激动异常。梁启超在信中叮嘱儿子,希望他能够研究一下祖国的古代建筑。梁思成事后回忆道:“在一阵惊喜后,又带来莫大的失望和苦恼,原来这部巨著竟像天书一般,无法看懂。”但他还是毅然改变了主攻方向,从此倾注毕生精力研究中国古建筑。人们不会想到,这位尚在青涩之年的莘莘学子,日后竟成为20世纪屈指可数的中国古建筑大师。
从清朝末期起我国便西风劲吹,古建筑更是沦陷于西洋建筑的强势合围中。人们热衷于西式房屋,中国古建筑渐被冷落。就连世袭主理清王朝皇家建筑200年的雷氏家族,到了清末第七代传人时竟然无事可做,被逐出紫禁城。
更岌岌可危的是,中国人的建筑天赋全然显现在手上,那些绝世技艺历来是口口相传,落在纸面上的极为稀少。当工匠们飘然尽去,也就是中国古建筑寿终正寝之时。不是吗,一座座国宝级古建筑,难敌岁月与战火的摧残,相继坍塌损毁,竟没人懂得修复技艺。更为悲哀的是,在世界建筑史上几乎见不到“中国古建筑”字样,傲慢的西方人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屑于知道,这个东方古国还有建筑智慧。
一个官场失意的旧官僚——朱启钤,此刻站了出来。幸好,他并不孤独。1931年梁思成学成归国,满怀热诚地加入了中国营造学社团队。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破译《营造法式》,那里隐藏着中国古建筑华美灵魂的薪火,而朱启钤和梁思成就是盗火者。
营造学社的成长
那是个战乱频仍的年代。人们对自己国土上的古建筑到底有多少,各有什么价值,不同朝代都有哪些特点,整体发展脉络是什么,如何保护和修复……都茫然不清,悲哀的现实令人欲哭无泪。
很快,在朱启钤的感召下,营造学社集聚了国内相关领域最优秀的专家:梁思成出任法式部主任,建筑学家刘敦桢任文献部主任;考古学家李济、史学家陈垣、地质学家李四光、建筑学家林徽因、杨廷宝等等都赫然在列,一时星光灿烂。
从这张颇为豪华的名单中你会明白,营造学社对中国古建筑的研究,不会仅仅拘泥于技艺层面,而是将其置于大文化、大历史背景之下,与众多学科勾连在一起,进行透视和解剖。中国营造学社之所以不叫中国建筑学社,玄机便在这里。朱启钤为自己殚精竭虑的修辞成果颇为得意,他常常不厌其烦地向人们宣示两个修辞之间的巨大差异。研究模式也呼吸着变革的清新空气,把研究典籍与现场勘查结合,突破了沉迷于书卷的古老成规。
你不能不为中国古建筑庆幸,在最为困厄的时间节点,朱启钤站在新时代的高地,引领中国古建筑研究的革命。
由朱启钤出资,我国第一个古建筑研究团体,就这样开始了其成长的旅程。
除了释读《营造法式》,他们急切地对全国重点古建筑进行调查、测绘和研究。首先从北京开始,专家们背着照相机、盒尺和笔记本,对故宫、太庙、社稷坛、北海、十三陵等近百处古建筑进行了考察。仅对北京中轴线上主要建筑进行的测量,绘制出数百幅图纸。
圆明园有一百多个主题景区,亭台楼阁数以千计,尽管大都损毁,但仍有大量遗迹存在,而它们依然是盗贼们垂涎的猎物。搜集史料、抢救遗物、测绘勘察、遗址保护……排山倒海的工作扑到面前。仅从圆明园抢运出的云片石就有一千车,那些有观赏价值的遗物则转运至中山公园供人们参观。1931年,营造学社举办了“圆明园遗物与文献展览”,展出内容包括抢救出来的兰亭八柱与石碑、露水神台,以及青莲朵、青云片、搴芝石、绘月石四块奇石、石刻等,此外还有1800多件圆明园“样式雷”图档和18具烫样模型。这些国宝级文物,因营造学社竭力抢救而侥幸逃离覆灭的厄运。
这里还需补白的是,营造学社刚刚成立就听说,雷氏后裔因生活困顿四处兜售“样式雷”图档和烫样模型的消息。为防止这些文物流落国外,朱启钤首先出资收购,并呼吁各界竭力筹款,买下这批国宝。此后数年,营造社一直致力于搜集散佚市面的“样式雷”图档,然后转交北平图书馆收藏。
随之,他们又对华北地区137个县市的1823座古建筑堂、房、舍进行勘察,详细测绘206组建筑,完成测绘图1898张。
1940年,中国营造学社不得不迁往抗日大后方——四川省宜宾市李庄镇,这是一段难以用文字梳理的艰苦岁月。工作条件简陋,专家们只能拿到够吃三顿饭的工资。因为终日劳累,梁思成患上了脊椎软组织硬化症,行动不便;林徽因则有严重肺病,卧床不起,咳嗽不止。当时美国许多研究机构和大学都向梁思成夫妇伸出橄榄枝,请他们去美国执教,但是梁思成的态度很坚决:不去。怎么能在祖国最需要我们的时候离开故乡,去异国享福呢?
尽管被千山万水阻隔,因中国营造学社的卓越成就,李庄成为世所景仰的圣地,与重庆、昆明、成都并列为中国西南四大文化中心。新中国则把李庄遗址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单位。
当时朱启钤留守北京,负责协调与各界的联系。日伪政府曾力邀他出任北平市市长,为日本侵略者支撑门面。朱启钤哑然一笑,托病在家,依旧浸淫在他的古建筑世界。
中国营造学社的成长,历经内忧外患的洗濯,每一页都是以忠贞的爱国情怀作底色。
无法复制的一道风景
1946年,由于财力枯竭,中国营造学社不得不停止活动。为了使中国古建筑的薪火得以延续,梁思成与营造学社同仁在清华大学创办了建筑系和中国建筑研究所。
盘点中国营造学社的成就,人们都会毫不吝啬地奉献出最厚重、最炫目的语言,那是中国建筑史上不会再度重现的一道绮丽风景。
15年间,大师们的足迹遍布15个省,220个县,测绘、调查、拍摄了2000多座建筑。基本摸清了中国建筑自辽代至清代的演变轨迹,积累了大量丰实的第一手资料,开创性地引入现代学术方法,为中国建筑史学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许多现今名扬海内外的珍贵古建筑,如应县木塔、蓟县独乐寺、赵州桥等,均由营造学社首先发现其价值。
营造学社的成果在不断发酵。1945年春天,梁思成以国民政府中国战地文物保护委员会副主席的身份,编制了一套沦陷区重要文物目录,包括寺庙、塔、博物馆等,标在军用地图上,以防止打仗时遭到损毁。这个目录是中英文对照,附有照片,还发给当时仍在轰炸中国东部省份日军基地的美国飞行员;1949年,受中共中央委托,梁思成主持编写了一份长达百页的《全国重要文物建筑简目》,下发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下部队。这两张名单,像硕大的保护伞让无数古建筑躲过炮火围剿,安然无恙地走进未来岁月。
中国营造学社历练造就了一代开山大师,其辉焰至今仍然抚照着这片大地:朱启钤、梁思成、刘敦桢、林徽因、刘致平、莫宗江、陈明达、邵力工、王壁文、卢绳……
中国古建筑复兴的现代传奇,起始于中国营造学社,它的故事却永远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