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贾平凹辛勤耕耘40余年,是当代中国文坛有名的“劳模”。《山本》是贾平凹的第16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最新的长篇力作。甫一面世,就受到专家、学者和读者的好评。
《山本》写的是秦岭里的故事。用作者在“后记”中的话来说,他本来是想写一本有关“秦岭的草木记、动物记”,但没能够完成,却意外地“收集到秦岭二三十年代的许许多多传奇”。贾平凹谦虚地称,“去种麦子,麦子没结穗,割回来了一大堆麦草”。这使他改变了初衷,对那个年代的各种传说——从人事到人事的发生地——有了兴趣。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秦岭“往事”
《山本》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为背景,从童养媳陆菊人和她家一块被“赶龙脉”的风水先生相为“能出官人”的风水宝地写起。陆菊人带着这三分地当嫁妆嫁到涡镇,原指望它带给自己好运,但阴差阳错这块地却被公公送给了家庭遭遇横祸的井宗秀用作安葬父亲的坟地。陆菊人绝望之余发现井宗秀竟是个既知恩图报又聪慧俊逸的青年,便把初始的美好期望都寄托在了井宗秀身上。井宗秀竟也不负所望真的成了富贵官人,成了涡镇保护神一样的统领,涡镇一时繁荣昌盛令八方羡慕。然而涡镇毕竟不是世外桃源,外面有土匪山贼,有闹红的秦岭游击队,有政府的军队和保安队,井宗秀也有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乱世里处处以暴制暴,人如草芥,涡镇看似固若金汤,而终究不保,陆菊人三分风水宝地带给井宗秀的好运,却让他和涡镇都灰飞烟灭了。是命运的捉弄还是时代大势之下的悲剧结局?
一部煌煌五十万言的《山本》读下来,让人有一种“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感觉,更有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慨叹。蓦然想起小说中唱戏人的几句戏文:“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人一生的劳碌,就是日光下的劳碌。万物令人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作,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对于太阳底下并无新事的感叹,不只西方有,中国传统文化基因里,同样也有。
阅读中国历史,这种感觉甚至会更强烈。正因此,似乎可以说,《山本》讲的是过去的传奇、秦岭的“往事”,其实也是今人的事。近一百年前,涡镇人为生活所做的种种奋斗、挣扎,在今天的生活中依然能找到影子。那个格外战乱、视人命为草菅的时代,更让我们珍惜今日的和平与安泰。
山中“秘辛”
贾平凹在《山本》中,以虚构的故事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叙事。小说写的是底层人,包括底层的土匪、刀客、保安团、预备旅。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有温情,有相互的帮扶,也有心胸的狭促乃至人性的丑陋,更有使强用狠、霸蛮耍横的残忍。这些叙事,让我们看到历史褶皱里的细节,满山青翠深处的灰色。
《山本》讲述的故事,不难让人想起已故作家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在《白鹿原》的扉页里,写有巴尔扎克的一句名言:“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虽然《白鹿原》讲的是秦岭外塬上的事,《山本》讲的是秦岭山里的事,两者却有一种内在的呼应或对话性质。它们聚焦的,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复杂得有些分崩的历史,都以文学的方式,再现了那段岁月的诡谲与多变、正大与隐微、光明与不堪。
正如贾平凹与陈忠实的不同,《山本》与《白鹿原》的气质也不同。《山本》更有山中的雾气、湿气,甚至巫气。其中不仅有大量人事的诡谲,更有诸种动物乃至植物的诡谲。比如,可算是民间风习的公鸡叫魂,猫走过刚去世的人面前的诈尸,也包括人能听懂动物的话、狗说人话等怪异之事,更有飞鼠等罕见的动物,还有老皂角树在不一般的人路过时才会掉下皂角等奇事。小说中的特异之人如周一山等,则都有不一般的本领。
此外,《山本》花费不少笔墨,记下了一些民间的偏方、秘辛,以及秦岭一带的一些吃食,从热豆腐、饦饦馍、韭菜合子……到黑茶的制作方法。又借小说人物麻县长的兴趣,记述了大量秦岭草木与鸟兽。这些,都使《山本》在记述秦岭“往事”的同时,有了秦岭志、地方志的特点。
在写作方式上,《山本》也别具特色。整部小说500余页,没有分章节,也没有标序号,只以若干相对完整又前后关联的片段组成,片段(也即实质上的“节”)之间以星号(※)隔开,更有散文漫笔写法的特征。每一片段的起承转合,既推进小说情节发展,也有自身文体上的独立性。尤其是起笔与结尾,比较讲究,意味悠长,很好地体现了中国式记述文章的写法之美。
文学的超越感
文学表现审美,也承载思想。它需要在审美上和思想上为读者提供新的经验与启发。小说《山本》的故事主要发生在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因为从秦岭中流出的两条河——黑河与白河交汇于此,在镇子南边形成了涡潭。从小说的叙述来看,这个叫涡镇之“涡”,似乎也隐喻着社会历史的大漩涡。在那样一个历史变革和动荡的时期,无论手握刀枪的各路人马,还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都深陷这个漩涡中,无从躲避、逃离,经受着其中的纠葛与苦难。
小说中主人公井宗秀,看似占尽先机,无意中将父亲埋在纸坊沟一个龙脉上,在历史的涡流中成为“官人”,可是最后却死于非命。涡镇上的医生陈先生,是个盲人,却将世上的事看得最明白,最透彻,也最能开解人心,仿佛一个民间的智者,和身处漩涡中的人们形成鲜明对照。
陆菊人每每心慌,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都会去找他。听陈先生说话,她的心里会感到踏实。镇上庙里的女师傅宽展,是个哑巴,但耳聪。镇上谁家里死了人,她就吹奏尺八,为亡人超度。宽展师傅那里,是陆菊人经常去拜访的另一个去处。这两个人一盲一哑,看似缺陷,实则意味深长——他们与涡镇一起经历浩劫,难以幸免,却又总是超然世外,对涡镇上发生的一切,抱持一种天地无言的静观态度,同时,以自己的行动做着有限的补救和改善。
相比之下,小说女主人公陆菊人要入世得多,虽然在具体方式的表现上,她很谨慎,也很节制。正如“她没有想着到了杨家要改变杨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从秦岭深山里择川道留下来一样,流过了,清洗着,滋养着,该改变的都改变了和正在改变着”。陆菊人不仅以这种静默和缓慢的方式改变着自己家,也以同样的方式改变着井宗秀和涡镇。她帮助井宗秀坐稳预备旅旅长的位子,在许多地方都给井宗秀出主意、想办法,更在井宗秀做事过分时会想办法予以阻止。
她通过县长阻止了井宗秀杀害镇上的阮姓人家,她对井宗秀扒叛徒的皮心存保留,她不希望井宗秀大手大脚地花钱,搞一些看似排场、实际上不必要的建设……通过一件件的事情,陆菊人从一个弱女子和年轻寡妇,逐渐显露出她为人善良、能干、不让须眉的一面。陆菊人心地善良,在待人接物上也多宽谅。小说有好几处都暗示她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从她的形象和行动来看,也是一个有担当、有心让镇上变好的人。不过,陆菊人虽然一片好心帮助井宗秀,但是,后者能在镇上站住脚,对于涡镇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似乎很难几句话说清楚。小说的最后,越走越远的井宗秀死了,他手下的几个核心成员也死了。无论怎样,倒是印证了小说开头的那句话:“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13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
《山本》讲述的故事,既暴露了人性之恶,也显示了人性之善,更以超越性的眼光观照人们在怎样活着,同时拷问人应当怎样活。用小说中深具悲悯意味的话来说:“是没有打仗了……人们都在一起生活着,是邻居,是同族,是亲戚朋友,可谁又顾及了谁呢,沙握起来是一把,手松开了沙从指缝里全流走,都气势汹汹,都贫薄脆弱,都自以为是,却啥也不是啊。”这种“都自以为是,却啥也不是”的感慨,从一个写作了40余年的老作家笔下写出来,似乎格外具有分量。评论家李星说,《山本》是一部“意蕴深广的百年之忧”的作品,诚哉此言。